如果說老師像一棵樹,要用自身的力量去搖動另一棵樹,那么我愿意站在學生人生的中點上,用繁密茂盛站成一片綠蔭,用偉岸挺拔守住一種信念。——題記
我是一名高中物理教師,在這個崗位上工作了26年。最初走上這個崗位只是因為一個決策失誤,但走上了講臺,我就一發(fā)不可收地愛上了課堂,愛上了這份工作。
不敢當眾講話的學生要去做一名老師
1997年,我畢業(yè)于安徽師范大學物理教育專業(yè),作為教師,絕對是科班出身了,專業(yè)也十分對口。但說實話,其實我并不是一個十分適合做教師的人,也從沒有做教師的志向,只是由于高考估分有誤,才報了師范專業(yè),走上講臺對我來說是個無奈的選擇。中學時代的我,性格內(nèi)向,甚至不敢在課堂上回答老師的提問,更別說要站在講臺上,面對幾十個學生流暢地表達自己,這件事想想就讓我焦慮和痛苦。
不想當教師,最后還是進了師大,不敢面對學生,最后還是無奈地走上了講臺,或許這就叫命運弄人吧。
但既然我已經(jīng)做了教師,就沒有別的選擇,唯一的辦法就是備好課,只有在備課上做到萬無一失,才能應付所有可能發(fā)生的情況,才能讓課上得不慌。
同年級老教師的課我節(jié)節(jié)不落,聽過課再自己備課,那時我備一節(jié)課至少要六七個小時,有些重要的課,往往提前兩個星期開始收集資料,那時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方便的網(wǎng)絡,我就自己訂閱了《物理教師》《物理教學》《中學物理教學參考》等雜志,搜集了我能找到的所有關(guān)于物理教學方面的書籍,研究其中的內(nèi)容和教法。仔細推敲每一節(jié)課,乃至每一句話,也備好學生可能發(fā)生的各種反應。
我就這么努力地聽課、備課、上課,笨鳥先飛,為了一堂40分鐘的課,不惜花費十多倍的時間和全部的精力,而我的目標也很低,只是希望學生不要找我麻煩,希望領(lǐng)導不要找我談話。這樣做了一段時間,我漸漸地發(fā)現(xiàn),事情發(fā)展得比我預想的要好,我聽學生在傳,高一年級有一個物理小帥哥,教得不錯,我一想,高一物理老師就我一個年輕的,估計是說我的吧。以前從來沒有人說我?guī)洶。易聊ブ?,可能是我上的物理課還行,學生愛屋及烏吧。更讓我開心的是,學校每學期搞的問卷調(diào)查,學生對我的反饋還不錯,每次考試成績也還好。
這些外部的肯定對我有一定的影響,但更讓我開心的是,半個學期后我竟然能夠享受課堂了,享受在課堂上和學生你來我往的互動,享受每天備課、上課、改作業(yè)的忙忙碌碌,享受與學生的溝通和交流,我清楚地記得當時學校在城北,我住在城南,每天放學后,騎著自行車,融入城市的車流,風吹過的感覺,充實而又幸福,這種感覺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這一刻,我知道,我深深地愛上了這份工作!
多數(shù)的工作都不會百分之百與人的個性相契合,但人的適應能力是很強的,對于教師工作,我也有自己的長處,那就是鉆研、思考能力,適應的過程其實也就是取長補短的過程,我把課堂上可能出現(xiàn)的每種情況都想透了,這也就彌補了我表達上的不足,時間久了,我發(fā)現(xiàn)表達也不再是我的弱項了。而且我還意識到,除了少數(shù)極需要天賦的工作外,世上的多數(shù)工作只要我們不惜工本地努力付出,最終都能夠勝任。
用理解和包容培育朋友般的信任關(guān)系
隨著時間的推移,剛上講臺時的新鮮感和激情漸漸退去。有幾年,日復一日帶來的枯燥,起早貪黑帶來的倦怠,還有不被理解、不被重視時的抱怨,也會讓我對這份工作的意義有一些迷惑和懷疑。
有一次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采訪節(jié)目,主持人問一位名師:“你天天都和一群心智都比你幼稚的學生在一起,為他們解答問題,解決他們心中的困惑,你不覺得浪費了很多的時間和生命嗎?”名師說:“正是這樣心智都比我們幼稚的學生成就了我們教師的人生。”
他的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實際上仔細想想,的確是這樣,正是我們的學生促成了我們自身的成長。有人說:帶班如交友。和一群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相處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是一種責任,也是一種緣分,還是一種福氣。我常常能從學生身上發(fā)現(xiàn)很多讓我驚訝或震撼的東西,可能這些東西恰恰就是我們成年人所缺少的,比如他們的真誠、單純,比如他們對新鮮事物的敏感,與他們接觸,其實也是在豐富自己的人生,這也是一種成長。對于高中生,我基本上沒有做他們老師的優(yōu)越感,我真誠地認為他們身上有很多東西也是值得我學習的,因此我與學生更多的是平等的朋友關(guān)系。
一有空閑,我就會找學生聊天,尤其是班級里后幾名的學生,我要讓學生都看到,全班就是一個整體,大家都是平等的,我們每個人不能因為學習成績的優(yōu)劣而有高下之分。在與學生的平等交流中,我更能拉近與他們的距離,甚至逐漸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時如果某位學生有什么需要改進的地方,我就能像他的朋友一樣給他提出建議,這樣的效果往往比居高臨下的命令更能讓學生接受,尤其是對高中生,他們已經(jīng)有了很強的自我意識,我深信這種態(tài)度更加必要。
我每個月送十袋奶粉到住校生的寢室,囑咐他們睡前加點營養(yǎng),我要讓學生都看到我的關(guān)心和呵護。我還喜歡和他們一起搞各種活動,活動中我和他們一起開心,一起思考,一起討論,春天帶他們植樹、放風箏,夏天帶他們搞社會調(diào)查和課題研究,秋天帶他們搞環(huán)?;顒雍娃q論賽,冬天帶他們?nèi)ゾ蠢显汉透@?,我是他們之中的一員。
總之,三年,我和孩子們都處成了朋友。
那么,作為班主任,我靠什么“管”住學生呢?我更相信:“教育是一朵云去推動另一朵云,是一棵樹去搖動另一棵樹,是一個靈魂去喚醒另一個靈魂。”也就是說,我更相信教育是一種平等的朋友之間的相互影響。
我還記得,某一天一個住校生夜里在外面上網(wǎng)不歸,我在街上的店鋪中一家家地找他,最后也沒有找到,我焦急萬分卻也沒有別的辦法,最后只好坐到宿舍門口等,這個學生直到凌晨三點才回來。這一刻,剛剛過分的擔心馬上就轉(zhuǎn)化成了一股怒火,正要發(fā)出來,卻看到了孩子疲憊和惶恐的臉,我控制住了內(nèi)心怒火,只批評了幾句就讓他趕緊休息了。這一刻我該如何教育他?常年與這類男生聊天交流,我多少都能理解孩子貪玩的心理,玩到了興頭上他們很難收手。影響另一顆靈魂的前提是理解和包容,我了解這個孩子,他有相當?shù)纳线M心,內(nèi)心一定也十分內(nèi)疚,只不過是那一刻玩到了興頭上,于是我決定不放大這個問題,只是簡單批評,以觀后效。果然,這次之后他再也沒有因此耽誤過課程,他內(nèi)心對自己的懲罰“劑量”已經(jīng)足夠,后來他考入了哈爾濱一所重點大學。
通過理解和包容,我小心地培育著與學生之間朋友般的信任關(guān)系,我想,當這種信任足夠強大的時候,就可以推動那朵云、搖動那棵樹,就可以喚醒另一個靈魂。反過來,這份信任又給了我更多的勇氣和力量。
其實,對于孩子,對于家庭,對于社會,我們教師的力量太微小了,我們要和學生、家長一起調(diào)動所有教育參與者內(nèi)心向善的力量,共同抵擋社會的各種濁流。大家同在一起,這個前提是理解和包容,你越能理解孩子,越能與之共情,越不把他們當成不可理喻的怪物,不把他們當成對手,他們心中向善的力量反而越容易被激發(fā)出來,而一上來就對抗,往往會把孩子推到教育的對立面。
與物理學科研究的對象不同,教育學科研究的對象是活的生命體,他們有自己的意愿和秉性,有思想和主見,他們有的順從有的叛逆,有的踏實有的浮躁,有的內(nèi)斂有的張揚,我們在關(guān)注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與他們交往并試圖影響他們的時候,其實就是在反思并在發(fā)現(xiàn)我們自己,教學相長,這才是做教師的意義,也更具有挑戰(zhàn),我也是在從教多年后才慢慢體會到物理和教育兩個學科的不同。
事業(yè)的成就來自虔誠的專注
雖然最初我并不適合三尺講臺,但我深深愛上了課堂,多年來這種熱愛從沒改變。我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有時候感覺頭昏、鼻塞等感冒的早期癥狀,但是上了兩節(jié)課下來后頓時神清氣爽,感冒癥狀幾乎全沒了,上課可以治療我的感冒?其原理可能是我在課堂上得到了一次心靈上的釋放,這種精神上的能量也能在現(xiàn)實世界產(chǎn)生物理作用。
2008年我有幸代表安徽省去天津參加全國中學物理青年教師教學大賽,在去天津之前,教研室的專家和學校老師不厭其煩地聽課、評課、交流、改進,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不斷打磨,自我感覺良好。到了天津南開中學的當天下午,聽了四節(jié)課,聽課之后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每節(jié)課都有“高科技”,就連新疆、西藏的選手都用了現(xiàn)在比較先進和精確的DIS數(shù)字實驗系統(tǒng),廣東的選手更是上來就一個小組發(fā)了一臺筆記本電腦。我當時就帶了二只簡陋的彈簧秤。其實之前我也想用精準的數(shù)字傳感器代替彈簧秤。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向校長申請,校長問:“一套要多少錢?”我說:“最便宜的也要一萬多元?!毙iL沉默了一會問:“這個課是不是一定要用這個?”我也沉默一會說:“其實不用也可以……”
在南開中學的實驗室,遇到了一個湖北的選手,他問我:“這課你準備了多久?”,我說:“一個多月了?!彼f:“我為了這節(jié)課準備兩年了?!?/span>
差距把我逼到了死角,我深深地感到差距的同時也感到了無奈。心想就這樣了,最后反而放開了,課堂上盡量地互動,倒上出了平時那種自如的感覺。
在天津上的每節(jié)課都有專家點評,我記得評委這樣說:“胡老師的課上得讓我們很感動?!蔽耶敃r心里咯噔一下,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著他又說:“雖然我們知道目前安徽的硬件條件還很落后,胡老師上的卻很清新,只要理念不落后,照樣可以進行新課程改革的探索,照樣可以走在全國的前列?!苯Y(jié)果公布的時候,我卻是一等獎!
這的確是讓我非常意外,同時我要謝謝校長,如果校長當時豪爽地答應了我的申請,也許這節(jié)課就淹沒在那些時髦、流行的“現(xiàn)代化”和“高科技”中了。
回想我的教學,為了那場賽課我準備了一個月,但十多年來我一直都在想一件事,如何讓自己的課堂有更多的“物理味”,想讓學生在我的課堂上感受到物理學科微妙、神奇的邏輯感。我仔細琢磨知識的邏輯,挖空心思去創(chuàng)設一些新穎的情境,希望可以激發(fā)學生的認知沖突和學習動機,同時營造寬松民主的課堂氛圍,引導學生進入深度思考的狀態(tài),讓學生積極主動進行知識的建構(gòu),經(jīng)過多年的探索,逐步形成了“問題引領(lǐng)式高中物理思維型課堂”的鮮明特色。這個課堂教學風格受到了學生的歡迎,最終也得到了物理同行的認可。不少學生在我的影響下走上了研究物理的專業(yè)之路。
我一直堅持“成己達人、共同進步”專業(yè)成長之道,坦誠交流毫無保留,希望能夠把這些年教學實踐中的所得所思傳遞給更多的人。幸運的是,在前進的路上一直有一批志同道合的同人和我一起探索、共同進步。近年來,指導多名教師獲得全國和省級優(yōu)質(zhì)課評選一等獎。2023年暑假,很榮幸作為特聘教授為安徽師范大學物理專業(yè)的本科生和研究生講授中學物理教學,讓我進一步感受到多年堅持的意義和價值。
每個人成就自己事業(yè)的路徑都不盡相同,但我更相信一個詞:“專注”。我每天早晨7點到校,晚上11點回家,天天如此,每天看書備課,處理班級事務,找學生談心,我每天都在專心地想著同一件事,如何教好我的學生,就如同一個有虔誠信仰的人,心中只裝著這一件事,這就是專注吧。
我第一屆有個學生,后來做了保險,有一次他來向我推銷保險,說了很多,都忘記了,但有一句話我記住了,他說:“一個人很容易高估自己在兩年內(nèi)所能達到的目標,但很容易低估自己在十年內(nèi)所能達到的目標?!彼脑捄苡械览恚绻粋€人堅持十年都心無旁騖地只專注一件事,他的成就肯定很大,如果再堅持一個十年,即使他的先天能力略有不足,也一定能成為他行業(yè)內(nèi)的翹楚。
我常用這樣一段話勉勵自己:“我舉手蒼穹,并非一定要摘到星月,而是需要這個不能媚俗的姿態(tài);我選擇做一名教師,并非一定要成就功名,而是喜歡在這片純凈的天空下,和他們一起年輕!”
(胡忠國 作者系安徽省滁州市滁州中學物理教師,2023年全國教書育人楷模候選人)
《人民教育》2023年第17期,原題為《在你途經(jīng)的地方站成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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