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甕
當我蹲在一簇正萌生芽苞的火棘前面,指著枝杈間鑲嵌的形如雀蛋的蟲繭大呼小叫的時候,在暗處,古人早已掩嘴胡盧而笑了。古人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可驚異的,他們早就習慣于蹲身或者俯身體察生命的精微之處,像這些精巧的橢圓形蟲繭,在他們的許多著述中早有記載?!妒癖静荨钒堰@石灰質的堅硬繭蛋稱作雀兒飯甕,緣由是當繭蛋頂部的蓋子打開之后,剩余的部分就是標準的甕形,而嘴刁的雀兒極喜歡啄食甕中之蛹,于是有了雀甕之說。
但我是孤陋寡聞之人,唯有以大呼小叫來表現(xiàn)我初見雀甕的驚異之情:那一簇火棘貌不驚人,孤零零生在草地中央,正憋足了勁讓那些芽苞鼓突出來,以表達春又來的歡喜。我俯身下去,是準備察看那些嫩紅小苞的,冷不丁地,卻發(fā)覺許多顆精巧的橢圓形雀甕點綴在火棘枝杈上。多數(shù)雀甕空空如也,甕口是絲毫不差的標準圓形,灰白底色,褐色條紋,縱直徑約在1.0厘米—1.3厘米之間,橫直徑約0.8厘米。但也有不知何故未破繭的雀甕,牢牢鑲在細枝上,輕輕搖一搖,里面似有硬物滾動碰撞之聲。
我采了一支破繭的雀甕,又采了一支未破繭的,一同插在書房的筆罐里。我還是驚異,那些個蠢笨肥大的黃刺蛾,竟有這樣精準的神工!刺蛾的幼蟲幾次蛻皮老熟之后,選擇自己喜歡的榴棘類植物攀上,在選址處一番啃除清理,便開始吐絲裹住自己,這層絲網便是雀甕建造之初的框架。接下來,它開始排泄一種灰白色液體,一邊排泄一邊勻速旋轉胖乎乎的身體,吐絲,排泄,蠕轉,加固,一個渾然天成的微型雀蛋就形成了。刺蛾的幼蟲大功告成,將不再肥碩的身體蜷緊開始呼呼大睡……
還有更驚異之處,不知古人是否已探知。為何所有雀甕的裂口之處都是如此精準的圓形?它是如何裂開的呢?是被頂開的?但我仔細觀察敲打按捏了那渾圓的繭蛋,堅硬,沒有裂痕,沒有預先留置的機關,靠一只沒有筋骨的肉蟲之力似乎無法企及。那么,是被咬開的?從那繭子里爬出來的艷麗毛蟲有“洋辣子”的別名,背著一身聳動的刺毛,若無意觸到,其毒性會導致你皮膚瘙癢并紅腫,而且,這毛蟲的嘴巴也很厲害,啃嚙之力尤甚,但不可思議的是,它怎么會咬出那么平整光滑的邊緣呢?而況,在光滑的蛋形雀甕內部,應該也沒有下口之處啊。
連一貫被人類視為低等蠢笨的毛蟲也給我們出這么一道高等的難題,這又是一驚異??!
建造雀甕的毛蟲艷麗有毒,人唯恐避之不及;由毛蟲變化而得的黃刺蛾肥碩多鱗粉,也遭人厭惡;但那些神工而來的雀甕卻因沾了土火木之氣,性甘平,無毒,是治療小兒驚風的良藥。
突覺,以人類眼光來定論的高級或低級、有益或有害、可愛或可怕、美或丑……應該有一廂情愿的嫌疑。
斑蝥
讓魯迅先生感到意外的是,一個小女孩把他的“百草園”背得滾瓜爛熟后,就開始像尋寶一樣,將他眼里看來尋常而她眼里看來神奇的生物,一樣一樣攻克掉。鳴蟬是一樣喜歡直著嗓門大喊大叫的同翅目昆蟲;黃蜂屬膜翅目,生著苗條的細腰,刁鉆狠辣的心腸;云雀都有著高昂悅耳的鳴聲,跟百靈鳥同屬一科;油蛉有個好聽的俗名,叫金鐘兒,還有些地方干脆叫它金琵琶,說明它叫聲鈴鐺樣清脆好聽,屬直翅目;蟋蟀跟油蛉同屬一目,《聊齋志異》里有一篇文叫《促織》,指的就是它;蜈蚣是可怕的毒蟲,有人叫它“錢串子”或“百足蟲”,是五毒里的一毒……可是,我一直沒弄明白斑蝥的來歷,幾乎成了心病。
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魯迅先生這樣寫斑蝥:“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毕壬鷽]有談及斑蝥的體貌顏色,他的描述先是讓我想到磕頭蟲,用手指按住它胸腹間的合頁處,便會聽到“啪、啪”的彈動聲,可是,磕頭蟲的跳高本領高強,卻不會“噴出一陣煙霧”。后來,我又想到椿象,椿象是有名的放屁蟲,但是,怕是沒有人肯用手去按它的脊梁,而況,它的身體構造,也不會在按住后發(fā)出“啪”的響亮一聲。兩樣類似體都被推翻,我無從下手。
接連幾個夏天,我都在一些菊科植物或野花上發(fā)現(xiàn)一樣中型甲殼蟲,橘紅色鞘翅,上面布有黑色斑點。它的胃口很好,而且取食選擇很有審美性,它喜歡食用花朵,尤其喜歡鮮明的黃色,咀嚼器一定非常發(fā)達,一朵直徑兩厘米的花朵,它抱入懷中不出一分鐘就吃光了,這種饕餮的特性使得它黑色的小腦袋看起來又滑稽又可惡。有一回,我在拍它的時候實在是靠得太近了,鏡頭無意間抵住了它的脊背,它受到驚嚇,只聽得“啪”的一聲響,像是平空里炸了個微型手雷,一股硫磺味兒的臭氣撲來,我忙不迭地閃開,而那只漂亮的甲殼蟲嘩嘩地打開鞘翅和內翅飛走了。
那一剎那,我眼前似閃過一道亮光,光線將“百草園”里的斑蝥罩在正中。
我趕忙去一家昆蟲網站上翻看鞘翅目昆蟲的所有圖片,終于找到了它——黃黑花芫菁,它的俗名就叫作斑蝥。而這種昆蟲在中醫(yī)里竟很有名氣,它們體內的斑蝥素具有很好的抗癌療效,于是人們大量收購這種昆蟲來制造抗癌藥物。在一家網站我看到一張圖片,一些干硬的斑蝥攏翅縮頭地蜷曲著,暗淡無生氣,跟我拍下的精神飽滿的饕餮之徒迥異。原來,魯迅先生筆下的童年小玩物,終究還是人類的犧牲品。
牧場
天是放晴的,連一絲云彩都沒有,我站在一棵梨樹下面,仰著頭,尋找隱藏在葉子之間的青澀果實。驀地,手背微涼,低頭看,一滴水漬泛著亮光,驚異間抬頭,額上又涼了一瞬,用手指抹一抹,微黏。心下明白是某樣昆蟲在淘氣,便扶了枝,細細在樹枝和葉背上察看。果然,幾根青翠枝條的骨節(jié)處,有一些棕色的凸斑密密集中在一起,它們的動作很細微,幾乎叫人無法察覺,而這些斑點附近,無一例外地有一兩只巡視的螞蟻。我心下暗喜,原來,這些個枝條就是螞蟻那逼仄的牧場,而那些聚集在一起微動的凸斑,正是“傳說”中的蟻牛。
蟻牛,其實只是個形象化的說法,可以擴句成為“螞蟻的奶?!?,它真正的名字是盡人皆知的“蚜蟲”。可是,如果蚜蟲們呈自然野生狀態(tài),那也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可被天敵瓢蟲任意消滅的、以數(shù)量和繁衍速度取勝的一樣昆蟲而已;但蚜蟲若有幸或不幸被螞蟻選中,它們就會被驅使到“牧人”以為適當?shù)牡胤饺?,被集中起來牧養(yǎng),從此變身為“家養(yǎng)”的蟻牛。螞蟻熟練地驅使和掌控著這些小小蟻牛的動向,它們只需揮動觸角在正吸食樹液的蟻牛腹部敲一敲,受到刺激的蟻牛馬上有了反應,從肛門里分泌出一滴明晃晃的液體來,這蜜液,便是螞蟻們的最愛。
被牧養(yǎng)的蟻牛雖然不幸被剝奪了自由,但也是能得些好處的。比如,當螞蟻發(fā)現(xiàn)蟻牛聚集的牧場樹液不夠豐富時,就會另選豐饒之地,將蟻牛驅趕或者搬運過去。而一旦蚜蟲們被螞蟻牧養(yǎng),專職消滅蚜蟲的瓢蟲衛(wèi)士懼怕螞蟻的威力,便馬上逃之夭夭,再也不敢近前侵犯,于是,蚜蟲們的安全就有了保障。這樣看來,蟻牛和螞蟻似乎成了互利互惠的關系。但也不然!看究竟,螞蟻仍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它們?yōu)榱吮WC蜜源充足,防止“奶?!眰兠撎?,會咬斷某些蟻牛已生出的翅膀,而且,還會將擅自離開聚集地行之不遠處的蟻牛吃掉,以示懲戒!若此,便能想見蟻牛們步步自危的惶恐之狀了。
當然,螞蟻并非僅僅使用武力來控制蟻牛,最有力的秘訣還在于天賦的玄機。據(jù)科學家研究發(fā)現(xiàn),螞蟻的足跡散發(fā)著一種可以迷惑蟻牛的味道,若蚜蟲經過螞蟻曾爬過的樹葉,馬上感覺遲鈍起來,步履緩慢,甚至停駐于此。而螞蟻們就利用這天賜的利器,輕而易舉地將蚜蟲們收服為可供任意驅使的“家畜”,蜜罐手到擒來,常滿常鮮。
再回頭看看那牧場上的情狀吧!一只褐色的螞蟻在“奶?!比褐醒惨曇环?,輕搖觸角,這里點點,那里敲敲,按摩完畢之后,迅速離開去另一群蟻牛處察看。待那螞蟻再次回轉,但見被按摩過的蟻牛尾部個個沁出透明的液體來,有些蟻牛分泌力極為旺盛,晶瑩的一大滴搖搖欲墜,若螞蟻不過來及時收取,便有滴落在地的可能。而方才,偶然滴在我手背和額頭上的液體,便是過于豐沛的蟻牛分泌物了。
我眼望這螞蟻伏在蟻牛背上貪婪啜飲的模樣,不知該嘆螞蟻的智慧、蟻牛的幸與不幸,還是該嘆自然造化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機巧。總之,只覺得朗朗晴空之下的逼仄牧場里,時時都是風起云涌,暗流涌動啊!
(作者系甘肅省慶陽市教學研究室教研員)
《中國教育報》2023年01月06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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