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慧(1918年—2012年),原名鄭永泰,廣東香山(今中山)人。1942年畢業(yè)于上海震旦大學法學院法律系,歷任上海震旦大學法學院法律系助教,震旦女子文理學院講師,國際關(guān)系學院教授、法語碩士生導師,中國法國文學研究會理事。1953年,他開始發(fā)表作品,198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1998年榮獲“魯迅文學獎”并獲全國優(yōu)秀文學翻譯榮譽獎,2004年榮獲中國翻譯工作者協(xié)會資深翻譯家榮譽證書。共翻譯出版了四十余部法語名著,其中包括巴爾扎克、雨果、左拉、大仲馬、紀德、喬治桑以及梅里美的作品等。
對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熱愛閱讀法國文學作品的人來說,鄭永慧是一個熟悉的名字。中國法國文學研究會會長柳鳴九贊譽他:“在中國的翻譯家之中,鄭永慧先生大概是擁有讀者最多的一位了?!痹粕缴n蒼,江水泱泱,斯人雖已逝,音容卻猶在。我們采訪了鄭永慧先生的兒子、知名駐法記者鄭若麟先生,一同回憶鄭老先生,謹以輕盈數(shù)行,感懷大師風采。
玉壺存冰心
在形容父親時,鄭若麟先生用了“純粹”二字,“父親是一位書生氣十足的知識分子,更是一位純粹的知識分子”。的確,鄭永慧先生的學問人生恰似一股清冽的泉水,孜孜不倦又純一不雜。
“父親認定一件事,就會拼命去做。”在翻譯的道路上,鄭永慧先生純粹的態(tài)度始終如一。任課之余,鄭老每天都會堅持翻譯法語著作,直到達到每天定量的字數(shù)才肯歇息。正是這種純粹的堅持,鄭老一生完成了六百余萬字的法語文學作品翻譯,將雨果、巴爾扎克、福樓拜、梅里美、大仲馬、薩特等人的思想傳遞給國人,影響了一代中國人對于法國文學和法國先哲思想的認識。
不僅譯作等身,鄭永慧先生對于翻譯的質(zhì)量更是精益求精,深厚的文學造詣和爐火純青的寫作功底使老先生做起翻譯工作來得心應手。據(jù)鄭若麟先生回憶,父親翻譯時不打草稿,往往先在腦中深思許久,下筆便一氣呵成,但幾乎沒有不當之處,篇篇堪稱精品。譯筆入神之功源于博覽群書之力,鄭永慧先生家中藏書眾多,其中以法語文學作品尤甚。他在閑暇之時的最大愛好便是讀書,以書中的文字慰藉自己的精神世界。除去文學作品外,鄭永慧先生還跟當時的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家中長年訂閱著各類報刊,不僅自己閱讀,鄭老還與家人一同分享讀報的樂趣。鄭若麟先生想起年幼時幫父親從郵局取回法語《人道報》與父親共讀的經(jīng)歷,至今仍覺得溫情滿滿。
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扎根生活的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雖然“接地氣”,卻缺少了一些想象力。為了給國內(nèi)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帶來新的活力,鄭永慧先生開始翻譯法國“新小說派”的作品,并與該流派的創(chuàng)始人、代表作家阿蘭?羅布—格里耶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互通書信數(shù)十年。鄭老一生埋頭于書本,略疏于社交,卻能與羅布-格里耶成為摯友,不僅因為他們都沉醉于法國文學,更因為他們都擁有一顆純粹治學的心。與鄭老一樣,羅布—格里耶也是一位樸實、單純的知識分子,一生都生活在自己的思想中,心無旁騖,不為世俗所擾。兩個純粹的靈魂因文學相遇相知,又因同樣珍貴的品質(zhì)而惺惺相惜。
作為一位具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鄭永慧先生對當時的社會問題也十分關(guān)心,但他并未選擇直接涉入政治,而是將翻譯作為個人為社會問題發(fā)聲的工具。鄭永慧先生認為,對于社會和政治問題自己無須多言。當他意識到當時的中國社會缺少了某種思想時,便會對外國思想家優(yōu)秀作品進行翻譯,讓國人們擁有更開闊的眼界和思維。翻譯工作結(jié)束后,自己的任務便已經(jīng)完成,應該把剩下的思考權(quán)交給人們,讓人們自由地去研究、去思考,若產(chǎn)生了進步的討論和啟示,原有的問題便會得到解決。鄭永慧先生將法國“存在主義”流派代表作家讓?保羅?薩特的著作引進國內(nèi)時,便是抱著這樣一種純粹的想法,他認為“存在主義”流派的思想需要被當時的中國社會認識,便以一己之力翻譯了薩特的大量作品,讓當時的國人有機會接觸到這樣先進、獨特的思想,從而引發(fā)自身的思考并做出相應的行動。
拳拳家國情
鄭永慧先生早年在殖民地、半殖民地之間輾轉(zhuǎn)求學的經(jīng)歷讓他對中國、對中華民族都有著赤誠的熱愛,這份報國熱忱,正是他一生的信仰。
1918年,鄭永慧在已是法國殖民地的越南海防出生,靠著去世的父親留下的遺產(chǎn)在越南讀完小學后,他前往香港求學。然而,在彼時被英國占為殖民地的香港,華人地位依舊低于白人。從一個殖民地前往另一個殖民地,被殖民所帶來的屈辱與壓迫感讓有著強烈民族自尊心的鄭永慧愈加渴望回到中國,尋求獨立。最終幾經(jīng)輾轉(zhuǎn),20世紀30年代,他終于乘船來到上海求學。可是載著鄭永慧從香港前往上海的船??康牡胤?,依舊是時刻提醒著他當時中國社會性質(zhì)的法租界。鄭若麟先生回憶:“我父親年輕的時候還練過武,因為他覺得練武可以保家衛(wèi)國?!蹦贻p人的想法雖然“幼稚”,但對于當時輾轉(zhuǎn)于殖民地、半殖民地之間艱辛求學,因國力衰微而沒有民族自尊的中國少年來說,拳拳赤子之心盡數(shù)飽含在這一看似可笑的理想中。
鄭永慧先生最后沒當成“武夫”,卻在震旦大學法學系做了學生?!八麨槭裁串斈陮W法律?因為他認為法律可以捍衛(wèi)弱者?!编嵢赭胂壬勂鸶赣H的最初專業(yè),指出這一選擇與鄭永慧先生的愛國之心密切相關(guān),“他出生在越南,然后前往香港,再到了上海發(fā)現(xiàn)居然還是有法租界,對他的心理沖擊很大,所以他很向往民族獨立?!笨粗敃r的中華民族在來勢洶洶的外國侵略下挺不起腰桿子,國人地位低下,心中懷著人民的鄭永慧先生選擇了以法律為武器保護弱者。
而鄭永慧先生后來走上翻譯道路,除了骨子里對于文學的喜愛,更大的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想要從精神上喚醒中國。對祖國與民族的愛讓他思考:在當前局勢之下,什么對于中國人民而言是最重要的?是思想上的啟蒙。鄭永慧先生在翻譯作品的選擇上,沒有任何求名求利的思想,他認為中國缺少什么思想他就譯介什么。提起鄭永慧先生最為心儀的《九三年》以及其余雨果的作品,鄭若麟先生說:“我的父親親身經(jīng)歷了中國的貧窮落后,親身經(jīng)歷了抗日戰(zhàn)爭,因而是那么由衷地擁護革命、歡呼革命,對革命帶來的中國徹底的獨立和解放是那么刻骨銘心?!闭且驗猷嵱阑巯壬J為雨果所倡導的革命與人道主義,對當時的中國而言有很大的意義,所以決定翻譯他的作品,讓更多的中國人領(lǐng)悟到雨果崇高的人道主義思想。他對于這片土地的熱愛并不直接通過對政治問題發(fā)聲來表達,卻借由翻譯作品來傳達對國家命運的關(guān)注與對人民精神世界的關(guān)心。
在翻譯事業(yè)上,鄭永慧先生游刃有余,但他覺得自己可以作出更多的貢獻。于是,在1964年,鄭永慧先生欣然接受了到國際關(guān)系學院法語系擔任教授的邀請。他放棄了在上海的工作,離開妻兒只身來到北京,一邊在國際關(guān)系學院的三尺講臺上授課,一邊仍筆耕不輟翻譯著法國文學作品。據(jù)鄭若麟先生回憶,當時的國際關(guān)系學院剛組建不久,物質(zhì)條件相對比較艱苦,但是對于認為外語教學也是開拓民智、啟迪民眾思想的一個重要途徑的鄭永慧先生而言,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培養(yǎng)下一代法語人才的機會?!八鴮ξ艺f,一個人翻譯當然很重要,但培養(yǎng)一批翻譯家更為重要?!睘榱俗尭嗟膶W子通過法語認識外面的世界,更好地建設(shè)祖國,他在國際關(guān)系學院教書育人近四十載,可謂桃李遍天下。
慈讓師友恩
因為駐法記者的身份,鄭若麟先生在工作中時常會遇到父親的學生,“接觸過好多他的學生,對他的評價清一色都是:欽佩他的學術(shù),更欽佩他的為人?!睂W術(shù)水平高,為人樸實正直,是對鄭永慧先生最真實的評價。他的學術(shù)造詣與人格魅力時常讓學生追思感懷。
對于學生而言,作為譯著等身的翻譯家的鄭永慧先生并非不茍言笑,反而十分平易近人。旅法學者、作家鄭鹿年就曾是鄭永慧先生的學生,在1963年入讀國際關(guān)系學院法語系,在大學二年級時聽聞新來的老師是一位著名的翻譯家,心里充滿了好奇:大翻譯家該是什么樣子?直到鄭永慧先生出現(xiàn)在課堂上,他并不像鄭鹿年想象中的大文豪一樣風流倜儻、氣宇軒昂,而是一個衣著平常、貌不驚人但一臉福相的中年男子,“見了我們滿面堆笑,非??蜌猓耆珱]有大翻譯家的架勢,只有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后彌漫的目光里透露出絲絲睿智?!?/p>
待人親切的鄭永慧老師上起課來很是風趣,十分擅長抓住學生的注意力。鄭永慧先生為了教會學生“腳尖”(sur la pointe du pied),他真的像芭蕾舞女演員一樣腳尖點地;為了講解“蹲下”(se blottit)的意思,他裝作一個可憐蟲“蜷縮一角”,這些課堂上形象生動的教學,令鄭鹿年記憶猶新。鄭永慧先生不僅在課堂上風趣,而且平時也富有幽默感。鄭鹿年記得有一次鄭永慧先生與學生一起下鄉(xiāng)幫助農(nóng)民夏收,老師和學生一起睡在一個大谷倉的通鋪上。一天勞動下來,晚上聊天時,鄭永慧先生突然問:“你們知道世界上最便宜的香煙是什么牌子的嗎?”學生們面面相覷,不知答案。老師微笑著說:“叫CDA。”看著大家困惑的樣子,鄭永慧先生說:“就是cigarettes des autres(別人的香煙)?!闭麄€房間的人笑作一團,疲倦也煙消云散。學生時代的這些場景和這樣一個質(zhì)樸可愛的老師令鄭鹿年時常感懷和追憶,在《校慶拜見鄭老師有感》中他寫下“九二師長猶面命,六三學子俱懷恩”,其中“九二師長”指的就是時年92歲高齡的鄭永慧先生,筆觸中滿是對師生之情的感念。
藹然可親的鄭永慧先生在與家人的相處中,也一樣溫柔耐心?!霸趧倓偨佑|英語的時候,我十分興奮,就根據(jù)課本上的例句拼湊了一封英文信,寄給在北京任教的父親。父親很高興地用英文寫了回信?!敝敝连F(xiàn)在,鄭若麟先生每每回憶起這封信,仍覺十分溫馨。在法語學習上,鄭若麟也曾就讀于國際關(guān)系學院法語系,盡管彼時父親鄭永慧已經(jīng)不再擔任本科生導師,但對于兒子的學業(yè)也時常指導一二,“當我把翻譯的東西給他看,他會很認真幫我修改?!编嵢赭胂壬苍鴩L試翻譯雨果的《就英法聯(lián)軍遠征中國給巴特勒上尉的信》,“雨果的用詞謹慎,在翻譯的時候也很難找到貼切的替換詞,我的父親會給我指出很多不足?!编嵱阑巯壬鷮﹂喿x的熱愛也影響著家庭的氛圍,即使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窗外一片“打倒……”的口號聲中,鄭永慧先生也口述法國名著給孩子們聽,法國文化就這樣在鄭若麟先生姐弟的心中扎了根。也許,這是作為一個父親對孩子最好的言傳身教。
作為一個勞績驚人的工作狂,鄭永慧先生翻譯起來常?!靶瓮嘁邸?。鄭若麟還記得,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父親往往要譯至深夜,而母親則在旁邊默默服侍,做宵夜慰勞。感激于妻子的付出,他取太太鄧慧群名字中的“慧”字,組成譯名“鄭永慧”,時至今日,“鄭永慧”這個譯名的知名度遠遠超過了他的本名“鄭永泰”。正如鄭永慧先生飽含相濡以沫深情的筆名一樣,他與妻子一直琴瑟和鳴、伉儷情深。據(jù)鄭老的學生回憶,在鄭永慧先生只身前往北京教書的時候,學音樂出身的鄧慧群女士曾親自彈鋼琴為愛人送行。鄭老先生退休后,在國際關(guān)系學院的家屬區(qū)里,還經(jīng)常能看到他和太太一起跳交誼舞,成為校園一景。
專心治學、誠心交友、真心報國,鄭永慧先生一生的譯作有四十余部,共計六百多萬字。懷瑾握瑜的鄭老用兢兢業(yè)業(yè)的一生為中法文學之間的交流搭建起一座堅固的橋梁,也打開了西方先進思潮進入中國的大門。先生雖已作古,但其搭建的橋梁、開啟的大門至今福澤后人。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吾輩后生,定當自強?。ㄗ髡撸核{曦 趙心婉 翟麗影,單位:國際關(guān)系學院黨委宣傳部新聞中心)
注:本文主要整理自鄭若麟先生的采訪。文中師生故事借鑒國際關(guān)系學院鄭鹿年校友發(fā)表于《坡上憶文》的回憶文章《記憶的花絮獻恩師》.
《北京教育》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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